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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色無味

 

  時值半夜,偌大的宅邸被寂靜所籠罩,除去偶爾從某處傳來的細微聲響外,幾乎難以察覺大宅裡住著二十多位居民。這般死氣沉沉的氣氛總是讓軍人聯想起人去樓空不久的廢墟,戰火剛延燒到的地區類似的景象特別多,剛被人們拋棄但尚未被摧毀的家園,和這樣子相去不遠。

 

  威廉用空著沒端茶杯的手揉揉眉心,不應該讓思緒往那方向飄去,每次只要回想起戰場的樣子便會讓他格外清醒,但在現在的時間點這種效果並不是他所想要的。真要歸咎起來的話大概是廚房回到寢室的路途太遙遠了,才有足夠的時間胡思亂想。

 

  突然他注意到走廊那頭,大廳沒闔好的門縫裡透出燭光,躊躇半晌原本打算直接轉身回房,後來想了想又擔心是大小姐獨自留在大廳裡睡著了沒人發現──縱使侍僧們甚少失職,但也不是不曾發生過。

 

  訓練有素的腳步幾乎沒有發出聲響,不過就在威廉謹慎地正要朝門縫內窺探時,裡頭的人便出聲表示自己已經發現他的存在了。「有什麼事情嗎?」

 

  顯然還待在大廳的並不是人偶少女,軍人有點困窘地想著不管裡頭的是誰,自己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偷偷摸摸,同時輕輕將門板推開。

 

  紫色短髮的樂師霸佔大桌前的長沙發,優雅地翹著腳,面前凌亂地散落各種紙張,與他優雅的坐姿背道而馳。剛寫好的樂譜、尚未使用的紙張、上頭做了各種註記的、應該是拋棄不採用而揉成一團的,沒推斷錯誤的話樂師應該已經在這兒坐了整個晚上。

 

  手裡的羽毛筆停在半空中,凱倫貝克轉頭看著威廉,表情沒掩飾被打攪的不快,但也沒有立刻出聲將對方趕開。

 

  「抱歉,打擾你作曲了…」軍人迅速點了點頭表達歉意。

 

  語畢他便打算轉身離開大廳,倒是凱倫貝克抬起手要他留步,威廉疑惑著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同時發現樂師的面容透露出疲倦。樂師不是人類,但缺乏充足的休息仍然會感到勞累。

 

  「思緒被你的腳步聲打斷,忘了剛剛想到哪個段落,稍微聊個天如何,人類?」將羽毛筆擱回桌面,凱倫貝克改變姿勢側過上半身面對他。

 

  對於人類這個稱呼,具體雖說不上是什麼感受,或許是自我滿足的被平等看待感,對惡魔來說或許人類都差不多吧,還是讓威廉覺得莫名觸動。軍人不知道樂師不久前才從人偶少女手中接到第一份記憶,不知道他過去也曾是個人類,更不知道他因為這段記憶而心情煩躁。

 

  被那雙清澈凜冽的金眸盯著瞧,讓威廉覺得有些不自在,他挪動腳步往大桌稍微靠近些,不過並未坐下。樂師率先自顧自地講了起來,同時朝他手中冒著熱氣的茶杯多瞟了兩眼,「本來睡不著,想在房裡修改樂譜就好,但這棟房子即使到了晚上還是吵得讓人心煩。」

 

  「呃……我覺得還挺安靜的,如果你的鄰居一直煩擾,可以跟大小姐反映吧?」

 

  威廉的回應換來一記沒好氣的白眼,他才想起樂師的聽力非比常人,想必也會有自己感受不到的困擾。

 

  「附近房間裡的鼾聲、夢話聲、睡不好翻來覆去的聲音、人們四處走動的聲音,在這麼安靜的夜晚裡清晰得要命,」凱倫貝克按了按太陽穴,蹙緊眉心,「這樣是不可能專心寫譜的。」

 

  難怪剛才還沒靠近就被察覺了,軍人搔搔臉頰,「抱歉,我也睡不著,才在外頭走動。」

 

  雖然平常給人相當我行我素的印象,樂師的寶貝提琴此時卻安穩地裝在琴盒裡躺在他身側,就算是外行人的威廉也知道,寫譜、修改樂譜需要伴隨著嘗試演奏才能順暢進行,樂師有能力控制琴音讓其沒有殺傷力,但他還是選擇在此時維持宅邸裡的安靜,這或許也稍微透露出他本身並不急於修譜,只是必須找件事情作讓時間流逝得不這麼緩慢。

 

  「究竟是什麼把你從睡夢中吵醒呢?」

 

  威廉花了好一段時間思考,似乎在斟酌該用什麼詞彙形容奪走睡意的兇手比較妥當,最後他答道,「恐懼。」

 

  他的答案令凱倫貝克饒有興味地咂了咂舌,習慣性地將頭髮往後撥露出尖尖的耳廓。

 

  「身為軍人必須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恐懼,否則你就沒辦法活得太久。」

 

  惡魔琴師那雙難以捉摸思緒的金眸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半晌才開口,「你擁有不死的力量不是嗎?」

 

  「那並不代表我就可以欣然接受死亡,即使死亡能化為力量或手段。」威廉聳肩,舉起空閒的手掌貼緊左胸口,隔著單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心臟一如往常地規律跳動著。「恐懼能夠讓你在戰場上保持警覺與清醒,但過量的恐懼也會置你於死地。」

 

  過去在泥濘戰壕裡和敵人對峙的冬日夜晚、拖著疼痛的身體在荒野烈陽下躲避追殺者的日子裡,恐懼一直如影隨形。「我時常做惡夢,可是那些充滿鮮血和死亡的夢境並不常把我驚醒…」

 

  「今晚我夢到過去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那時我剛從軍不久,奉命調查邊境一個突然音訊全無的村落。我揹著武器隻身抵達目的地時,村落裡的確半個居民也沒有,卻也看不出任何遭受破壞的痕跡,四周相當安靜。」

 

  凱倫貝克挑起一邊眉頭,眨眨眼示意他別停頓繼續說下去。

 

  「我在村落裡到處觀察,仍然沒什麼頭緒,直到最後我聽到停滯的空氣中有某個聲音,翅膀高速振動的聲音,讓我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威廉嚥了嚥唾沫,皺著眉頭接著描述,「當我抵達應該是村落平時用來舉行集會或祭典的廣場時,嗡嗡聲變得極大,在那裡聚集了數十萬,不、可能有數百萬隻蒼蠅。」

 

  「那些消失的村民都在廣場嗎?」

 

  軍人搖搖頭,眼神有些茫然,「沒有,廣場上沒有屍體、沒有血跡、也聞不到死亡必定產生的腐敗氣味,就只有很多很多的蒼蠅。可是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轉身拔腿就跑,蟲子實在太密集,啪答啪答地不斷拍打在我的身上和臉上,我完全不敢呼吸,直到離開村莊才大口換氣,然後又跑過附近一個小山頭,才終於再也跑不動,我筋疲力盡地跪倒在泥土路面上,全身是汗卻冷得直打哆嗦。」

 

  「你並沒有再回頭一探究竟對吧?」

 

  「嗯,我就這樣回去了,匪夷所思的是長官對那些毫無幫助的報告並不在意,也沒要我更加深入調查,隨後我便被調派到前線上了戰場。」

 

  「有趣的夢,也許為恐懼譜上一曲是個好主意。」樂師重新拾起羽毛筆在指尖把玩著。

 

  「那麼又是什麼讓你無法入眠呢?」

 

  「恨意。可惜沒有能跟你分享的夢境。」凱倫貝克想都沒想隨即回答,雖然表現得不太在意,無意間壓低的聲音卻洩漏情緒,「其實在成為惡魔之後,我就很少像以前那樣熟睡過了。」

 

  將夢境敘述完後,威廉奇怪地感到如釋重負,睡意也在不知不覺中偷偷溜回腦中,眼睛一陣酸澀。他用手背輕觸杯身,發現原本滾燙的熱茶經過這段時間已經只剩微溫了。

 

  「這個藥草茶有緩解壓力、幫助睡眠的效果,要不要試試看?啊,不過它已經快涼掉了,如果介意的話也可以再為你沖一杯熱的。」談到有興趣的話題,威廉疲倦的臉上浮現一絲神采。

 

  「沒關係,我怕燙,這樣就可以。」琴師任由他在散落的樂譜中間整理出一塊能放置茶杯的小位置,「可是你不也需要它嗎?」

 

  威廉搖頭,抿著嘴唇似乎在忍住不打呵欠,「不需要了,我直接回房就好,你也早點休息吧。」

 

  「謝謝你,晚安。」

 

  「晚安。」

 

  木門被小心地輕聲扣上,凱倫貝克直起上半身伸了個懶腰,茶水的香氣隨著殘存的熱氣飄散,他吸了吸微甜的氣味,然後不疾不徐地伸手端起茶杯。

 

 

 

 

 

Wilhelm 威廉

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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