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汝於胸中千秋之年


                                                                                I

　　「請神父顧惜，我有罪，願神寬恕我不潔的欲念。」

　　「願神啟發你的心，使你能誠心懺悔，誠實告明。」


                                                                               II


　　凱倫貝克思付著這一切究竟有什麼意義。告解室陰暗而潮濕，充盈著無法遁逃的木質空氣，隔著厚重的簾幕是看不見司鐸的，才跪下來，心中滿是前所未有的飄然空虛，好像再也無法給予或接受，他驀然回想起那些糾纏的夢境，以及那些不停在寤寐間重覆的，令人幾乎窒息的親吻。

　　他輕輕點頭，低聲道，「每一晚，我總會夢見一個女人。」凱倫貝克覺得昏暗，困惑卻如此熟悉。他閉上眼回憶著夢境，他的思緒成功游離起來。

　　思想彷彿不屬於他，他看見藍色的火焰燃燒，在空無一物的視野裡燃燒起來，有一個影子從他胸中飛出，像一片葉子似的越飄越遠。

　　「碧姬媞，妳要走去哪裡？」

　　「噓，請您和我來。」

　　她緊緊牽著凱倫貝克，穿過枯葉和枯葉覆蓋的乾涸水池，飄動的裙裾盛滿陽光，熱戀中的軀體若即若離。而他必須用整個心思來框取，她的盈盈笑意，與那樣滿溢著不可言傳的訊息的時光。

　　碧姬媞拉著凱倫貝克繞著荒廢的水井旋轉，她潔白的腳踝輕盈地在泥地滑行。斑雜的雀鳥躍進樹叢，懸浮的塵埃閃亮而升。

　　「好了，碧姬媞。」凱倫貝克愉悅地哼著說，「停下來吧，讓我們歇息下。」

　　碧姬媞卻放開了手望著他，風吹得攀著水井的常春藤蔓簇簇地響，荒廢已久的殘壁甚至可以看見一層薄薄的土，像經年的書頁，像幼時的他在父親的保險櫃翻找的夾層，像琴房那些面無表情的石膏像們，臉上的膚色。

　　她看著他，臉上是昭然若揭的溫柔與嘲弄。「那可不行，已經停不下來了啊，凱倫大人。」

　　凱倫貝克猛然張開雙眼。

　　他一次又一次感到胃裡一陣翻攪，他醒了過來，雙眼刺痛著，告解室厚重的簾幕出現在視野裡，他跪得膝蓋發疼。

　　凱倫貝克完全想不起來方才他吐露了什麼，一字一句都讓人不明白，他隨口胡謅幾句痛悔經，只想趕緊離開。

　　「求你藉著聖神的恩寵，恢復我和聖父的關係；在你為我所流的血中，洗淨我一切罪汙；並為你聖名的榮耀，賜與我新生。」他低聲念道，胸前快速劃過十字便要起身離去，然而神父竟喚住了他。

　　「孩子，」隔著簾幕是看不見彼此的，凱倫貝克卻竟有股被看穿的心虛，神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既響如吹號，又靜悄如雪花落地。「你要儆醒，堅固那剩下將衰微的。」

　　凱倫貝克愕然，隨即強硬地離開告解室，他厭惡自己的內心和動機，甚至憎惡著他所吞吐的懺悔，那些禱文，比命運更加諷刺、更加針對。他經過聖子受難像，大理石質地的肌膚飽含雲彩，它龐大桀厲的投影上升，橫流；鮮紅的霞光穿透教堂尖塔上的鑲嵌畫，陰影墜落彷彿預示聖堂無聲的倒塌。


                                                                              III


　　第二天下午，凱倫貝克醒來，在床上待了一會兒，始終只是望著天花板，聽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

　　夢中破碎的時光猶如軛繩缚頸，使他終日淒涼發昏，一如昨夜，又如同更久以前的日日夜夜。時間沒有意義，對他而言，時間的流逝是靜止的，是不存在的。一百年前他是如此，一百年後他還是如此，一切一如既往又全然反常。凱倫貝克能想像到一百年後的他仍舊以同樣的面孔出現在這裡的樣子，像個幽靈。

　　雖然如今也不過如此，他閉上眼，終止思維的擴散，翻身起來，披上一件外衣便到樓下。桌上有他的便籤，當他終於決定要做些什麼的時候，他走向窗邊，拾起放在一旁的小提琴就隨性地拉了幾首不成調的曲子。

　　凱倫貝克演奏的同時側耳聽著絲弦的交鳴，如星辰的雪崩，而他自身彷彿滿盈的水晶杯，佇立著等待出聲前一剎那的盈溢。

　　他習慣地在曲終後低頭親吻琴身。

　　斑爛的光四射於回憶與夢境的裡裡外外，簇擁著他穿行，生命中最豐盈易感的時刻。

　　「人魚公主的心碎裂了，她輕棄了家園，輕棄她的聲音，情願悖逆命運也要和心愛的人在一起，然而就連這樣卑微的願望也被王子輕棄了，所有注定的事都沒有發生。她最後的一線生機繫於她愛人溫熱的心臟，她必須用匕首刺穿那顆囚禁所有想望的心。」

　　碧姬媞捧著書本，俐落地吐著一串串抑揚頓挫的柔美語音，使得她的神情顯得比故事內容更鮮活而輕盈，像在朗誦情詩，她似乎被自己所唸出的字眼感染著，激動著，宛如細數著一份美好事物的清單。

　　「真是悲傷的故事，不是嗎？」而她最後卻是如此結論，凱倫貝克啞然失笑，他伸手輕輕扳過碧姬媞的肩膀，低頭輕吻她形狀優美的脖頸。

　　「何必為了一個編撰的故事而難過？那並不是我們的故事啊。」他說著，碧姬媞彷彿被逗樂了，轉身環住他。

　　「不是的，凱倫大人。我只是在想：那些遺憾，原本竟都有甜美的來歷。」

　　她咕噥著彷彿囈語，沒有理會凱倫貝克的疑惑，貼近的鼻息落在他的眼瞼之外，依偎著，隔著髮絲與嘆息親吻著。現實與虛幻的分界漸漸模糊。

　　凱倫貝克被困在在邊緣，忍受著青春、希望與愛情，因為來不及而遺憾而盲目發熱、灼痛。


                                                                               IV


　　現況如此詭譎，雨後黃昏的美景令人心慌。

　　他恍惚走神的情況越來越嚴重，夢中美好的種種景象像艘幽靈船，出沒在記憶之海的惡浪之中，時不時地侵入現實。

　　據說夢是一種滿足願望的過程，人之所以作夢，都隱隱然藏有竄改世界的企圖，凱倫貝克為此迷惘不已，因為無論是現實抑或是夢境，他皆只感受到等量的虛妄與悲哀。

　　當他又一次佇立於熟悉的場景，夢裡頭四周盡是落葉紛飛，仍舊是那座枯竭的水井與他的碧姬媞；她又一次牽起他的手，仍舊是纖細皓腕，裙襬搖曳。然而這次凱倫貝克卻拒絕了，他笑得畏畏顫顫，一隻手掩著臉彷彿逃避。

　　「不行啊，親愛的碧姬媞，這次不行啊。」他笑著攤開了手，「妳到底想要甚麼？我不能永遠陪著妳繞圈子啊。」

　　碧姬媞側著頭看著他，像是打量著，又像遲疑著。他和她揮霍青春有如為了光年以外的注視，而忘情燃燒自己的星星，在星辰的雪崩下，整個宇宙的孤獨襲來，他眼睜睜看著聲音液化，光產生黑暗。

　　碧姬媞搖頭，光線壟罩了樹林的上空，所有馨香與顏色向上回朔，攀爬，至她掌中雪亮的匕首。她的腳步飛快，凱倫貝克卻動彈不得，看著她刺穿他的心臟像是刺穿一隻籠內翻滾的鴿子，他疼痛、慌亂而無暇顧及碧姬媞臉上的淚水，她隔著髮絲與淚水和他接吻。

　　「我想離開這裡，」她啼哭著，深邃的黑暗從她眼中婉轉而生，「讓我離開這裡！」

　　凱倫貝克的手扼住她纖細的脖頸。


                                                                               V


　　「我想離開這裡。」

　　「那些遺憾，原本竟都有甜美的來歷。」

　　「所有注定的事都沒有發生。」

　　「你要儆醒，堅固那剩下將衰微的。」

　　凱倫貝克醒來，夢著，然後再一次醒來。當夢裡的碧姬媞死去，彤雲低沉，萬光晚霞降落於林間每一處枝枒。她沒有睜開眼，亦沒有消失，他抱著她溫熱的軀體繞著枯竭的水井邊緣。

　　他們曾是人類，再也不是人類，愛憎欲求卻無一不同。

　
　　天將破曉時，他凝視窗外黯淡的星光，除了今後，他還能從什麼地方，判斷昨夜與夢境的差別？

　　「難道是我囚禁了妳嗎？」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自語，稍一沉思，反手便砸爛了自幼使用的小提琴，那樣的舉動在深夜卻甚至沒發出多少聲響。

　　他閉上雙眼，等待胸前的傷口浮現。


END

 

感謝主催舉辦這樣的企劃，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