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Song

 

 

星

我是多麼愛你

不愛那些鬼魂

 

 

＜星＞海子1988.5

 

 

 

「你一個人嗎？沒有回去的地方了嗎？那麼，就來我家吧。」何謂末日呢？那個孩子是這麼告訴凱倫貝克的，起初，凱倫貝克把孩子的邀請當成一個荒謬且致命的笑話，收留一個浪蕩不羈的不死惡魔。

 

「呵呵，我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惡魔喔，可不是會幫人許願的鏡子妖精，隨時會把你美味純潔的靈魂吃掉。」凱倫貝克揚起輕蔑的笑容，間接嘲諷他曾經仇恨的過客，他看向年幼的、約十歲的孩子沃蘭德，他化身成血汗英雄不畏懼眾敵，其身分是魔都至高者，怪物，不惜自我犧牲，願與邪惡同歸於盡，守護羅占布爾克的一世和平，一個孤獨卻不知何謂孤獨的孩子，和一個在無盡的時光河流飽受孤獨與復仇折磨的惡魔，互相在彼方召喚，這或許就是他們的永恆。

 

「我擁有一切，想要什麼就會自己爭取，我想要的只有正義，我不需要對任何人許願，我也不畏懼你的威脅，我只要能拿取我想要的──你從今以後就是我的財產這樣就足夠了。」十歲的他始終用高傲的、早熟的、盛氣凌人、那令人感到厭煩焦躁的口吻以此作為自守領地，沉寂的綠色眼眸不見半分驚懼，純潔如一條清麗蜿蜒的河流，流向回溯成海，孩子的心思沉寂如海，他伸出冰涼的小手滑過凱倫貝克的心臟，感受著心臟躍動。

 

「凱倫貝克，我們回家吧，牽著我的手，我帶你去看我的夢。」沃蘭德童稚的嗓音在呼喚他名字時聽來如是舒適柔軟，他的守護神，塞雷斯夏爾身影隨著他的指引出現在背後，凱倫貝克照做了，抓住他的手，自然地十指交扣，就像過去那樣守護夏洛特的成長，接著，一道閃光從天空降下擊打地面成裂縫，轟轟作響，熟悉的世界頓時分崩瓦解，此刻任何一個念頭都能將他投向空茫，在衝擊之下不得不鬆開手分開，凱倫貝克回神過來，才發現對方站在遠方的寂靜之土上，沃蘭德笑開懷了，他的眼中閃爍如星月，凱倫貝克發現腳下純淨的夢土形成黑色與白色交錯的琴鍵與糾纏之弦炫目流淌，孤獨，真摯，流浪，易碎，這就是沃蘭德的異能力建立出來的夢境嗎。

 

「我見識到了，這裡是最接近末日的地方，末日不屬於天堂也絕非地獄，而是憧憬的夢想殞落了。」凱倫貝克平靜而殘忍地微笑，群星因為他狠毒的言語驟然間失去光亮，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天空與大地就是一個世界喔，只有腳趾頭長度的柔軟距離。沃蘭德強調說。他們時時刻刻給自我賦予極端的生活及秩序，靈魂的意念卻無序，反覆無常想掙脫心靈深處的枷鎖，靈與體的意識不可密合，他們終將把一切邁向顛狂。凱倫貝克想要追上他，在夢土上，他逃離黑暗的重量，他正在墜落，輕如羽毛，凱倫貝克的不死詛咒是如此悠遠漫長，卻又如此迅疾將最精采的、柔軟的、屬於人性的部分銘記在光芒黯淡的悲劇，他用小提琴演奏出來的樂曲如泣如訴，黏稠的撕裂拉去不斷的悲哀，執著留戀著人生在世種種，滲透著苦澀的回憶，什麼都不是了，溫柔的海水把他們包圍，綿長如圓弧擴展。

 

從那時起，凱倫貝克與沃蘭德在莊園裡朝夕相處分享一點哀戚與一點喜悅，相濡以沫，沃蘭德帶他回家的名義上是監視著惡魔的力量，需要向外界和家僕交代時，他會說凱倫貝克是他聘請的小提琴家教，實際上自尊心崇高的沃蘭德羞赧在凱倫貝克面前演奏小提琴，光是這點，凱倫貝克完全把他當成小孩看待，笑得樂不可支。

 

沃蘭德還會要求陪他下棋，其餘的事什麼都沒有了，沃蘭德曾告訴他原因，那是要兩人才能做的事，無法獨自完成，他總是習慣一個人堅守在盛大又哀戚的莊園，自從他收養一個惡魔後，他放軟心腸，漸漸沒有那麼排斥人際關係，凱倫貝克清楚這一點，他也不會把他當成夏洛特用疼愛養育的方式相處，那是一種變相的殘忍，也是一種否決慾望。

 

他們保持看似對立又和平的關係，不曾分離過，凱倫貝克會站穩他的立場，他十分清楚，他會見證沃蘭德的童年成長足跡，總有一天他會死亡。

 

凱倫貝克已然失去一切，他是不死惡魔，會冷眼觀察著擁有一切的沃蘭德是如何走向崩毀之端，迎來破滅的終曲，僅此向少年獻上他的永恆銘記這一瞬。

 

沃蘭德年輕幼小的身軀漸漸無法承受萬物主窄的力量正在反其吞噬，他俐落的身影仍在城市的月光與血泊中無所遁形，他是太陽也是月亮，在接近清晨回到房間時，日復一日，他的生命便一點一滴耗弱，彷彿倒退成長，凱倫貝克總會在他回家時提起琴弓一曲，平靜地數著終曲那一天到來，他那詭譎魅影般的、如受詛咒的黃綠色雙眼可以看穿他靈魂的色澤脈絡正在黯淡消退。

 

沃蘭德無戒心在凱倫貝克的大腿睡去，凱倫貝克告訴他很多從未聽過的故事，每次都讓他欣喜不已，漸漸的，沃蘭德虛弱地再也無法下床，由凱倫貝克照顧他，他們之間的關係並非契約。

 

「沃蘭德，你為什麼要收留我這個惡魔呢？」凱倫貝克鬆下那總是邪佞上揚的嘴角，他用溫柔的眼光凝視著沃蘭德，直至他輾轉清醒，一見到他，立刻孩子氣的用枕頭把嘴角擦乾淨，坐起身。

 

他其實不用那麼在意，就只是睡得太香甜了，凱倫貝克終究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沃蘭德沉默半晌後開口。「既然都有惡魔了，我想一定也會有天使的存在吧，你有見過嗎？」

 

「沒有，無論是天使惡魔，甚至是人類在這世界上都不是一個好東西喔。」凱倫貝克挾帶一股巨大的恨意生存，隱藏於他的溫柔笑臉，他伸出手安撫沃蘭德的頭。

 

「我想著塞雷斯夏爾是不是我的天使，可是祂畢竟也是我的夢一部分，如果是的話那就太好了。」孤獨的孩子呢喃細語。

 

「你過度使用力量是一定會死掉的，就像是一個……」凱倫貝克瞇起眼睛，刻意停頓在片刻間，觀察沃蘭德臉部表情變化從中得到惡作劇的滿足，他打趣地把盤算好的陷阱說出來，「飢餓天使，你永遠無法滿足慾望的無底洞。」

 

「我知道我是一定會死亡，但我要澄清我的正義並非只是出於我的慾望行動。」沃蘭德承認了他堅守的正義一部分來自慾望，人類終要有慾望才能行動，他掏出月之銀幣，把自己減損的壽命看待的無傷大雅，終有一天他的靈魂會脫離這副軀殼，自由高飛。「凱倫貝克，我是你觀察過的第幾個人？」

 

「人類的生死在我眼前短暫來去，全部不記得了呢，但你絕不是我的最後一人。」凱倫貝克以令人無法產生懷疑的虛假微笑帶過。

 

「那我就放心了。」沃蘭德揚起疲乏地笑容，即便他的生命奉獻犧牲在大城市如徒勞，空歡喜，死去後所有人都會遺忘，羅占布爾克不會因他個人行為產生改變，他的肉身是河流的夢，他的生命就是一場夢。「我想睡了，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嗎？」

 

凱倫貝克溫婉地把手覆上他的掌心。

 

「你以前也有像這樣對其他人做過吧。」他說，肯定句。

 

凱倫貝克因為他執意追逐自己的過去感到莫名的厭煩，他的過去沒有什麼好在向孩子敘述，仇恨是支撐他生存在世界上的踏板，處於自我構築的陰影煎熬著，他是曾如此為了自己的造作與控制慾感到羞愧，當這名孩子突然出現並和他聯手擊垮了仇敵組織，他逕自結束他的生存意義，帶他回家。

 

「是呀，我還會做出更過分的事情，我的惡魔專長除了得到青春永駐的永生，感官能力超越人類，例如在一定範圍內愚者的生死隨時在我的掌控中，我可以為了不想吃乏味難吃的靈魂，數十年禁食都不會死，演奏絕美淪喪的樂曲，掠奪操弄靈魂，蠱惑操控人心，或許你現在的心靈已被我確實控制住了。」

 

「更過分的事情是指什麼？你要吃掉靈魂？」沃蘭德挑眉問，凱倫貝克能從他的眉間感受到天真的忐忑不安。

 

凱倫貝克搖頭，笑了笑，然後輕輕吻上他的唇瓣。

 

沃蘭德震驚，顯得手足無措，他緊緊抓住凱倫貝克的手。

 

「墜入情網，這大概是唯一能殺死惡魔的方法，我們甘為心碎死去，很可愛又可笑對吧？」凱倫貝克此時此刻向沃蘭德說出惡魔最忌諱的秘密，竟是如此暢快人心，他看著沃蘭德露出傷心與困惑的表情，更加滿意極了，他不再心照不宣，繼續誠實說下去，如果他願意相信的話。

 

「我擁有一半人類血液，所以我不會像其他純種惡魔因為心碎死去，他們的天性單純而貪婪邪惡，畢竟沒有人類的心，人類會隨光陰淡忘情感，甚至可能會移情別戀，回憶如傷疤啊，世界上再也沒有至死不渝的愛！這就是我的永恆，請你用著接下來的餘生殺死我吧。」

 

「若照你說的，我的死期已相去不遠，在我死後，我的靈魂就全給你吧！以此作為交換代價，不允許你再次傷害無辜的人。」沃蘭德答應了，他抬起誠摯無悔的綠眸彷彿相望於天地，腳趾頭的距離，這就是凱倫貝克第一次與人類簽訂契約，這與願望無關，而今他會陪伴沃蘭德到死為止。

 

倘若愛非是遺忘，倘若苦難非是歲月，迎來真正的末日之前，他們便是在時間迴旋逆向奔流，閃爍又明滅，幸福快樂地在一起了，那年，沃蘭德死於十三歲，遭力量吞噬倒退的身軀看起來像五歲的孩子，童稚而純白，這就是飢餓天使從他身上換取的代價，他實際的壽命比凱倫貝克眼裡所見的靈魂質量還要來的長長久久，不可思議的奇蹟，凱倫貝克早已看開生死，面對沃蘭德的慘死，他不失優雅地輕笑出聲，開啟棺木，僅勾起沃蘭德稀疏的靈魂放進名為Zazie的惡魔琴身裡面，沃蘭德的靈魂如他窺探想像的模樣，非常高尚的美潔，凱倫貝克壓抑吞食的慾望，任由是太陽也是月亮的靈魂在他的身邊輕旋飛舞，最後如浮雲散去，他看見他的靈魂毫不猶豫前往歸宿所向，並沒有憾恨選擇漂泊在人世間，他甚至可以說是依賴人類天性慣有放不下的憾恨，才能憑著這半身人魔、生不如死的焚燒軀身，吃掉無數靈魂苟延殘喘存活下來，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名為凱倫貝克的不幸惡魔……比誰都要執著人類的情愛憾恨就是因此而來吧。

 

他放棄活下去的意願，異鄉人的流浪終於能落葉歸根，塵歸塵，土歸土，他回想起生命中前來又剪去的過客，他這一生愛的太多，也恨的太多……足夠了！他用琴弓勾起隱藏在小提琴裡面無數悲鳴的、竄動掙扎的破碎靈魂，這些靈魂有一部分是來自他的家人，朋友，情人，恩仇，看似美潔的──呵呵，他忘了，又有誰會記得他呢？這一切的一切換來的是他們全死去了，獨留下他一人在世界上，忍受著愛與死的煎熬，他有過親手殺死他們，也有耐心等待他們生命消逝，再掠奪稀疏的靈魂，這樣它們就沒辦法逃出旋律的囚籠，他再也無法忍受靈魂的完整棄他而去， 支離破碎而失語的靈魂們陪伴自己太久遠了，以沉默作為手足相伴，他定睛望著，淚水奪眶而出，無法辨認出來可是他能感受到這些靈魂有特定的柔軟質量與心聲，又與記憶切割無關，它們並非每一個都知道他是誰，他任由它們凝聚起來，朝向不死惡魔的自己發出咆哮，他完美的奏起安魂曲，他命令這些由他培養出來的，渴愛又嗜恨的靈魂們啃食其肉身，光芒萬丈，暖光，盈滿了他，得到前所未有的虛空與寧靜，黑夜瀰漫天際，隕星是最後的金色，他與他們的靈魂悠長歸還銀河，一首橫跨永恆的失落之歌在此落幕。